泰山出版社的负责同志送来即将出版的大型系列丛书《民国野史》的选目,要我写篇序。我粗看题目,颇觉“惊心”:“野史”,靠得住吗?继而想起鲁迅先生对“野史”的看法,又不禁释然。鲁迅先生说:
我以为伏案还未功深的朋友,现在正不必埋头来哼线装书。倘其咿唔日久,对于旧书有些上瘾了,那末,倒不如去读史,尤其是宋朝明朝史,而且尤须是野史;或者看杂说。(《这个与那个》)
古有朝野之说。所谓“朝”,指的是“朝廷”或“官方”;所谓“野”,指的是“山野”或“民间”。基于此,史学著作也就有了“正史”与“野史”、“官史”或“民史”的区别。鲁迅先生似乎对于“钦定”的东西总是很不敬,他在严厉地批判了《钦定四库全书》之后,接着说:
“官修”而加以“钦定”的正史也一样,不但本纪咧,列传咧,要摆“史架子”,里面也不敢说什么。据说,字里行间也含着什么褒贬的,但谁有这么多的心眼儿来猜闷壶芦。至今还道“将平生事迹宣付国史馆立传”,还是算了罢。
我并不主张全盘否定“官史”或“正史”。历代逐渐积累起来的“二十五史”将永远是研究中国历史的不可或缺的重要资料,但是,鲁迅先生对“官史”或“正史”的批判又是一针见血的。所谓摆“史架子”,大概是指形式言,举凡刻板划一、装腔作势、呆头呆脑等弊病均在其列;所谓“也不敢说什么”,则是就内容言了。在过去的年代里,“官史”或“正史”的执笔者大都是官方的代言人,凡“钦定”范围以外的话自然不敢说、不能说、不便说。如董狐其人,敢于以自己的脑袋去捍卫史学的尊严者毕竟不多,而且,即使你想当董狐,在统治术日益严密的情况下,怕也只能是难圆之梦。秦汉以下,董狐绝迹,就是明证。
旧时期“官史”或“正史”的弊病正是“野史”或“民史”的优点。其一,轻松活泼,没有官话、套话,没有八股陈腔;其二,语无遮拦,敢于直面历史,将“官方”千方百计力图掩盖或抹掉的事实呈现出来。我想鲁迅先生所说“有讹传,挟恩怨”,难免有叙事不确或个人的偏爱或偏憎在内。怎么办?多读几种野史,或者和正史对照着读,下点参稽考核的功夫就是了。
从1911年至1949年,民国史不过38年;如果从孙中山创办兴中会算起,也不过55年,但是,这是中国历史从中世纪向现代化的转型时期。百态纷呈,斑斓缤纷。既有新生,也有死亡;既有光明,也有黑暗;既有前进,也有停滞,而总的倾向则如辛弃疾词所云:“青山遮不住,毕竟东流去!”它是我们的昨天,距离今天最近,因而最值得我们把握、研读。
民国时期,教育、文化、出版事业还较古代发达,私人著书、修史之风较前代大盛,“野史”也就空前增加。此类著作,由于“野”,其中不少种今天已经很难见到。古人云:“千军易得,一将难求。”我在多年的民国史研究工作中则常常有“一书难求”之憾。泰山出版社从浩瀚的民国出版物中,淘筛甄别,取其精者、有用者、有益者,汇为《民国野史》丛书,陆续出版,可谓功莫大焉!